「源自綠色革命的食物生產體系仰賴龐大的外部資源,也讓環境付出高昂的代價。土壤、森林、水源、空氣品質與生物多樣性都持續退化。」聯合國糧農組織(FAO)主席達席瓦(José Graziano da Silva)敲響喪鐘,「不計任何代價、只追求產量的模式並沒有消弭飢餓,而肥胖症成了全球的流行病。」
上週在糧農組織羅馬總部舉行的第二屆「生態農業研討會」上,負責引導全球食農趨勢的達席瓦對著來自72國的政府代表、上千名與會者表示:「我們需要改變當前生產與消費食物的體系,轉向能夠提供健康、營養食物,保護環境的永續體系。」
兼顧經濟、社會與文化的「生態農業」(Agroecology)是開啟轉型大門的鑰匙。
生態農業,把落入邊陲的農人拉回核心
「生態農業」指的是,運用生態科學來研究、設計和管理永續農業與食物體系。在這寬鬆的定義下,依循不同的在地條件百花齊放。「因此我們需要對話,讓不同的論點相互參照,然後匯聚共識。」力推生態農業的法國前農業部長勒佛(Stephane Le Foll)表示。
糧農組織在2014年首次舉辦「生態農業研討會」後,接續的三年中在拉美、北美、非洲、亞洲、歐洲分別舉辦了七場區域性研討會。法、德、義,中國、南韓以及絕大多數中南美洲,目前全球共有28個國家訂立了推動生態農業的相關法律。
生態農業模式多樣,但關鍵思維有志一同:把落入邊陲的農人拉回核心。農業重拾全觀的視野,同時串起經濟、社會和文化功能,擺脫單面向只追求產量、經濟效益的短視近利。與綠色革命由上而下抹去各地差異的標準化技術不同,生態農業借重地方脈絡以及鑲嵌在農人身上的知識與技術。
「綠色革命」沒解決飢餓問題,環境、健康代價高,無法永續發展
美國洛克斐勒基金會的研究員柏洛葛(Norman Borlaug)在1958年研發出麥稈矮、產量大的小麥,高產的稻米隨後在洛克斐勒與福特基金會位在菲律賓的「稻米研究中心」(IRRI)誕生。這波「綠色革命」填飽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嬰兒潮的肚皮,人口大增但挨餓的人減少。
多年豐饒飽足的表象下卻是百病叢生的環境,土壤惡化、水源枯竭、肥料和農藥污染日益嚴重,產量的增長後繼無力。農田的革命拉動了畜牧業發展,人類越來越像肉食動物,多肉、多糖、過鹹的加工食品讓營養與健康付出代價,農業也淪為全球暖化的兇手之一。
農業產量大增,人數銳減的農夫卻是越來越邊緣化,農村消失,地景衰頹,重工輕農的經濟發展政策拉大城鄉差距,農人往不平等的低端滑落。
必須擴大生態農業規模,不獨厚集中式的大農
為了挽救因綠色革命而付出的環境、健康與經濟、社會代價,第二屆生態農業研討會主席迪亞斯(Braulio Ferreira de Souza Dias)指出,「我們已經到了轉折點,現在就必須擴大生態農業的規模。」小農、家庭農業將扮演關鍵的角色,不獨厚集中式的大農。
以高產量為招牌的綠色革命進行了60多年,不只沒有解決飢餓問題,確保糧食安全與人民營養健康的期待也落空。糧農組織認為,若延續這條道路,勢必無法達到聯合國設下的2030年永續發展目標(SDG)。距離期限只剩下12年,全球糧食體系不能不改變。
知識傳播以農夫為中心,培育種子教師,農夫教農夫
食指浩繁的印度經歷過綠色革命的盛況。但農人仰賴大量的化肥、化學農藥,投資成本日增,一旦收成不佳入不敷出,逼得許多農人走上自殺的絕路。
瀕臨孟加拉灣的安德拉邦是印度的糧倉,不斷攀升的投資拉高務農風險,壓縮獲利機率。安德拉邦的農業官員卡瑪(Vijay Kamar)表示:「我們推動的『零預算自然農法』從降低農藥、肥料與灌溉成本著手,透過害物整合管理(IPM)、無農藥管理(NPM)和社區永續農業管理(CMSA)協助農人轉型。」
「農夫少用藥,消費者也可以吃到更安全的食物,一舉兩得,」卡瑪說,「同時我們也保護了大地之母。」
卡瑪口中的「自然農法」並非放任由大自然接手,而是融合了專家研究與農民傳統知識。提高光合作用的成效、利用當地牛隻的排泄物來增加土壤的肥沃度,並用生物材質覆蓋土壤保住含水分與微生物。「而這些知識與技術的傳播,都是透過農夫教農夫來擴大規模。」
接地氣且嚴謹的科學研究、政府參與都是關鍵
零預算自然農法在2015年啟動時,安德拉邦政府訓練了8000名農夫,由他們返鄉接棒傳播技術,經過二年多的一傳十、十傳百滾雪球效應,現在有16萬農夫加入陣營。卡瑪承認,在人口眾多的印度這還是少數,「改變不是一夕間,但持續二十年,數目相當可觀。」
身為政策設計者,卡瑪提醒,「要擴大規模,政府的參與絕對是關鍵。」還要公民社會團結,當人數越來越多,「必須透過社會資本將農民組織起來,」否則即使再成功的例子,上億的散兵游勇也無法翻轉既有的體制。
接地氣且嚴謹的科學研究少不了,定期的土壤分析外,卡瑪指出:「2017年的調查顯示,所有參與的農民都反映成本下降了,88%的農人說產量增加。」但長期的效應還需要更精細的數據收集與分析。
在地球的另一端,來自非洲塞內加爾的恩戴亞(Gora Ndiaye)本身就是農夫,在糧農組織的協助下,興辦田間學校分享生態農業的經驗給其他同行。
農業失去農民,農民失去農地
推動模式雷同、目標一致,但附著在農夫身上的知識、技術因地而異,不再拘泥於固定的慣行套數。「農夫是活在地方上,而不是活在產業中,」創新治理研究中心主任羅許(Bruno Losch)表示。地方風土外,還有當地其他生產者、消費者的互動,交織於在地脈絡,生態農業才可能枝繁葉茂,培養迎接極端氣候、市場波動等挑戰的韌性(resilience)。
來自厄瓜多的阿梅茲克(Roberto Gorthaire Amezcue)在慢食組織的協助下,結合消費者與生產者的集體行動來推廣生態農業,「農夫要受訓之外,消費者也要學著擔起責任。了解什麼是公平貿易,讓農夫得到應有的尊重。」
當中南美洲、亞洲與非洲的農民賣力爭回一席之地,來自西班牙的生態農業研究員托蕾茉察(Eva Torremocha)沈痛地說:「在歐洲,農夫瀕臨絕種。我們正在失去農夫、農夫失去尊嚴。農夫生產的食物餵養我們,我們卻在剝削他們。如果沒有農夫,誰來餵養我們?」
在現代社會中,托蕾茉察主張,「食農體系要同時關注農村與城市,不該排除任何人。」她認為,必須以扶植小農的地方政策發展在地、短距離的「食物鏈」。
轉移對慣行農法的補貼,生態農業不再昂貴
為綠色革命開疆闢土鋪路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思潮堅持,小農無法達到規模、缺少經濟效益,拉高的成本轉嫁給消費者。慢食的主張更被批為「菁英主義」,不顧市井小民的生計。
「綠色革命的糧食便宜是因為有政府補貼,把這些補助轉移過來,生態農業就不再昂貴。」厄瓜多農夫阿梅茲克點出當前低價的食農體系是仰仗政策支持。況且,若把環境污染、食品安全、營養失衡與健康問題等外部成本計入,「慣行農法的代價其實非常高。」
來自西非馬利(Mali)的農民運動者庫里貝利(Ibrahima Coulibaly)呼應,「早在1920年就有專家提出生態農業,卻因為後起之秀綠色革命有政策支持,生態農業束之高閣。」他還點出,不只農民在消失中,「農地也在消失中,如果政府不遏止農地掠奪,生態農業只是空談。」
「還有種子,農人不能自由取得種子,就不可能有生態農業。」塞內加爾的農人古洛(Marion Guillou)痛陳。即使生態農業順利在地方脈絡中開枝散葉,「但沒有改變自由貿易的體系,廉價的進口產品就足以壓垮農人的任何希望。」
就像印度需要公民社會支撐農業轉型,庫里貝利說,「推動由下而上的生態農業,必須有民主空間,但在許多發展中國家,農人沒有權力。」
壯大生態農業,須避免大廠控制的「慣行」規模化
改革需要壯大生態農業實力,好與當前的大農抗衡。然而,國際有機農業運動聯盟(IFOAM)執行長阿爾貝茲(Markus Arbenz)指出潛在的矛盾,「一旦生態農業往規模化推,很可能再度落入大規模企業掌控的局勢。」
殷鑑不遠,小眾的有機農業轉為大眾產品後,小農反倒逐漸不敵食品工業、大型零售業的價格競爭。有機走上慣行集中式規模化的經營老路。
上千位來自五大洲的農人、專家、官員在羅馬熱烈討論生態農業之際,中國、歐盟與美國接續對德國拜耳收購美國孟山都的提案開了綠燈。這起高達二兆新台幣、比台灣中央政府一年總預算還高的併購案,將催生全球最大的農化公司,掌握1/3種子、1/4的農藥、1/4的肥料市場。想扭轉食農體系,一座大山已經擋在眼前。
糧農組織的大會堂裡,大衛們長篇大論商討擊敗巨人歌力亞的計謀。身為綠色革命推手,美國代表言簡意賅拋出一句:「你們想要達到什麼目的?」和農業巨人同一陣線的還有加拿大、阿根廷。
法、義、中,友邦布吉納法索支持生態農業,台灣往哪裡走?
綠色革命主導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農業發展,但越來越多的案例與研究突顯,身為「常態科學」的慣行農法面臨越來越多危機,已經到了典範轉移的關鍵時刻。糧農組織允諾,將推動資源往生態農業轉移,以實證研究的科學證據支持最新一波的農業科學革命。
除了去年在G7高峰會允諾推動生態農業的法國,向來以生物多樣化自豪的義大利也表示支持。蔡英文總統即將出訪非洲卻無緣前往的友邦布吉納法索也說,在貧瘠環境下,生態農業是未來出路。積極與會的中國同樣贊成。
從歐洲、亞洲、拉美到非洲,無論富裕或困窘,都有國家選擇了生態農業。台灣呢?在食農典範轉移的十字路口,曾自認以農立國的台灣要往哪裡走?
by 上下游駐義大利特約記者 鄭傑憶
一個幻想用營養丸果腹的城市書生,在義大利領悟「我吃故我在」。
從書房到廚房,從市場到農場,探索盤中飧、禾下土、人與物的社會學想像。政大政治學碩士、羅馬Sapienza大學社會學博士,教育部公費留學生,曾任中央通訊社駐義大利特約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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