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永凡

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應如是。

----- 辛棄疾《賀新郎》

 

我又來到了這座青山。

青山有一個很響亮的名字------紫金山。

當然,它還有很多名字:北山、鍾山、蔣山、金陵山……

但是,我還是喜歡這個名字,紫金山。

每當夕陽西下,看層層疊疊鬱鬱蔥蔥的山林在夕照下轉化爲一片深紫,映襯著落日餘暉散射出萬道霞光,真個是紫氣氤氳、金光燦爛、蒼茫深邃、氣象萬千。這時你才明白,紫金之名,非常貼切,恰如其分。

山並不高,海拔448公尺,在全國名山之中,實在是排不上號。但由於它特殊的地理位置,雄峙於長江三角洲的頂端,極目騁望,滾滾大江,奔流入海;浩淼太湖,萬頃煙波;錦繡江南,平疇沃野,一望無際,盡在眼中。千般氣派,萬種風光。鍾山龍蟠,石城虎踞,千古一山,從此定格。

青山,又是歷史的見證。

它見證過六朝金粉的繁華,見證了王朝的興替。它也見證了現代文明史上最黑暗的一頁,那一場慘絕人寰的滔天罪行,30萬條活跳新鮮的生命在這場浩劫中毀滅。而我自己,也是這場浩劫中的一名幸存者。就在這場大屠殺前半個月,我還在這座城市,萬幸的是我隨著最後一批突圍者,在敵人的探照燈掃射間隙中,深夜沖出最後一道封鎖線。

今天,我又登上了這座青山。

青山,再一次見證了一座豐碑的樹立。

豐碑,聳立在萬綠叢中,背倚青山,面對大江。這裏長眠著三千多位抗日航空烈士的英靈,他們爲了挽救祖國的危亡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他們之中最大的不過三十五歲,最小的只有十八、九歲。他們中間有我的戰友、我的前輩、我的兄長、我的夥伴。今天我要爲他們獻上一瓣心香。

這三千多長眠的英靈中,有168位兩航烈士,其中中航(中國航空公司)162人,央航(原歐亞航空公司)6人。他們全都犧牲在駝峰航線上。

一部抗日戰爭史,駝峰飛行是個永遠繞不開的話題。駝峰飛行是世界戰爭空運史上最悲壯、最慘烈、最令人難忘的一頁。

七十年過去了,今天新一代的年青人,那些八零後、九零後、零零後的小傢夥們,恐怕很少人知道駝峰飛行這段歷史了,但在我們這一代人心中,它卻是一個永遠繞在胸中的心結,一段亙古不滅的神話,一場拂之不去的夢魘。

駝峰航線,二戰後期中國大後方唯一的一條空中補給線。西起印度阿薩姆邦(Assam)的汀江(汀江這個地名,在今天的世界地圖上已經找不到了,它應當在薩地亞(Sadia)和丁蘇吉亞(Tinsukia)之間),東抵昆明。這條航線要穿越號稱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東南支的橫斷山區一系列山脊與峽谷,全長800公里,寬80多公里,平均海拔4500至5500米,最高海拔7600米。全程儘是高山深谷,犬牙交錯,此起彼伏,連綿不斷,猶如駱駝背上的峰,所以把它叫做駝峰航線。據說,它是二戰期間三條最危險的空中航線之首,另外兩條航線是阿拉斯加航線和北大西洋航線。駝峰航線不光是地形險峻,氣象條件也複雜多變。這裏是歐亞三大氣團的交彙處:孟加拉灣暖濕氣流從南來,喜馬拉雅低壓從西來,西伯利亞低壓自北來。三股強大氣流在此衝撞翻滾,形成了地球大氣層最惡劣的飛行環境。

1942年5月至1945年8月的三年中,中美雙方在這條航線上共投入各種運輸機2000多架,運送軍用物資六十多萬噸,損失的飛機達到500多架,犧牲飛行人員1500多人。這個代價已經遠非“慘重”二字所能描述。美軍運輸部把駝峰視爲“軍官的墓地”(Graveyard for commanders)把駝峰飛行視爲“死亡飛行”,派往中印戰區的美軍將領們認爲是被流放,他們把駐印空軍基地叫做“上帝的棄地”。

犧牲者留下大批的遺孀與遺孤幸存者妻子和家人的抱怨與哀告,潮水般湧向白宮。羅斯福總統不得不下死命令:必須減少失事率,增加運輸量。這就是那條有名的駝峰空運的“第二十二條軍規”。從第一任駝峰空運指揮官飛虎將軍陳納德直到最後一任指揮官騰納爾(William H Tunner)都爲實現這條軍規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到1945年抗戰結束時,月運輸總量提高到7.2萬噸,6倍於1943年12月的運輸量,季度事故記錄降低了50%。1945年1---3月只有77架飛機失事。在1945年8月1日這一天,創造了駝峰航運史上的奇迹,這一天,平均每1分20秒就有一架飛機起降,在總共1118次的飛行往返中,飛越駝峰2236次,如此密集飛行,飛機無一失事,飛行員無一傷亡。一天之內運抵昆明機場的物資超過500噸,破駝峰空運噸位最高紀錄,也爲駝峰飛行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七十多年過去,回顧這一段悲壯、慘烈的歷史,可以總結爲一句話,就是:“知其不可爲而爲之”。這種“知其不可爲而爲之”的精神,也就是駝峰精神,它造就了這一段偉大而悲壯的空運史,彪炳史冊,永留人間。

是的,知其不可爲而爲之。爲什麽說它不可爲?要知道,20世紀40年代初期,人類空中動力飛行剛進入第49個年頭,很多技術難關尚待突破,駝峰航線平均飛行高度達6100米(2萬英尺),駝峰航線前後使用過的七八種機型(主要是C46和C47),無一適應,也就是說,人類當時還沒有製造出適合駝峰空運條件的飛機。

但是,勇士們還是去了,知其不可爲而爲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前仆後繼,義無返顧。這才是真正的悲壯,可驚天地,可泣鬼神。

當然,從絕對數字上看,美方付出的代價最大,但如果以雙方空運實力爲基數來衡量,中方(兩航)的犧牲更大。這些犧牲的烈士,都是兩航飛行人員中的精英。中航公司 當時總共擁有不到百架C47,損失達46架,機組人員162人,幾乎占了一半的比例。央航(歐亞)損失兩架(其中有一架是軍用機),機組人員6人。央航所以損失這樣小,這是由於當時的特殊情況,歐亞公司正值青黃不接階段,原有的容克飛機已被德方撤走時炸毀,新購的飛機尚未交貨,當時參加航線飛行的只有7架轟炸機改裝的客機洛克希德A29。

央航犧牲的兩個機組,林大綱機組和林擎岱機組,當時號稱“二林”,是歐亞公司的王牌機組。二林都是福建人,林大綱是福州,林擎岱是莆田。他們都是歐亞最早一批派赴德國漢莎飛行學校深造的技術高超的全能飛行員,在歐亞公司算得上是挑大梁的人物。

林大綱犧牲時駕駛的是空軍空運隊的C47《峨眉號》。1943年10月28日他被空軍借調前往印度汀江接運剛從美國完成戰備訓練的空軍官校十三期畢業生三十多人回國。由於駝峰航線的載量限制,每機不能超過20人,所以派了兩架飛機同時前往,另一架就是衣複恩的《大西洋號》。在起飛之前,林和衣之間曾有過爭論,由於汀江機場緊鄰高山,爲了穩妥起見,衣複恩認爲起飛後應在機場上空盤旋數圈,待取到足夠的高度後再切入航線,林大綱則認爲C47的載重減輕後,直接爬升應該不成問題。兩人最後沒有達成共識,便各自按自己的程式上了路。結果衣複恩在昆明降落後,左等右等不見林大綱回來,才知道林出事了(此事衣複恩《我的回憶》中有記載,見該書93頁)。

看來,衣複恩是對的,林大綱過於輕敵,藝高人膽大並不是優點,它有時是致命的。

林大綱的死,對民航和空軍都是巨大的損失,他是42年夏季從歐亞公司借調到空軍的,當時空運隊尚未成立,最初的兩三架C47隸屬於空軍轟炸總隊航行訓練班,該班簡稱航訓班,由林大綱擔任總教練,到42年10月才正式成立空運隊。空運隊的第一批C47駕駛員,包括正副隊長,都是林大綱帶飛出來的,說他是空運隊的創始人,並不爲過。

林大綱也是第一個蔣介石座機的駕駛員。這架座機就是C47《昆侖號》。43年以後,衣複恩回國,才接替了這一職務。

由於林大綱在空運隊組建期間的業績,航空委員會授予他同少校軍銜,成爲兩航飛行員中唯一的授有軍銜的機長。

林大綱,這樣一位傳奇式的英雄人物、駝峰烈士,死後境遇卻是出人意外的蕭條。

林大綱死後,家中遺有老父母和年輕的妻子蘇曼莎,還有幼小的兒子和女兒。這樣一大家子人,49年後由於撫恤金中斷,生活異常拮据。直到1996年,在走投無路之下,蘇曼莎忽然想到遠在臺灣的蔣緯國,他是林大綱的生前好友。她抱著試一試的心情,給蔣寫了一封信,沒有別的,她只是想爲死去53年的丈夫討個說法。

意想不到的是這封信竟得到蔣緯國的回復。現將復信原文轉載如下:

曼莎嫂:

時序輪轉,歲月不居,一峽之隔竟成海天之隔。曩昔,大綱兄于抗戰時,壯烈成仁,緯國與其公私情誼,至深悲悼,此後未嘗忘懷,而吾嫂情況時在念中。

前日托人轉來五月十日大劄。雒誦之餘,往事回環,吾嫂遭遇,仍不禁鼻酸。

敬稔吾嫂,備嘗人間艱苦,而終能克服困境,其不移志節與堅忍不拔精神,令人敬佩。複念侄輩均已成家,業有長所,所慰奚如。料大綱九泉有知,當亦頷首也。

有關大綱撫恤之事,接嫂來信後,即親與此間國防部蔣仲苓部長聯繫,茲接蔣部長來函,略以大綱確系民國三十二年十月二十八日以戰時空中殞命,奉恤二十年有案。惟政府遷台後,領恤中斷,嗣經修改有關條例,以1949年以前在大陸地區依法核定應發給之各項公法給付,其權利人尚未領受或領受中斷者,於國家統一前,不予受理。雲,又謂本案俟國家統一後,始能依法研處,並對吾嫂曆盡艱辛、撫育遺孤之志節與所遭困境,至表敬佩與同情。茲將該函轉印附上,用請參考。此並頌

闔府安康。

蔣緯國敬上

1996年9月5日

當然,蔣緯國的回信沒有解決任何實際問題,這不能怪他,他已經盡了力。只是信中最後一句“闔府安康”雖是一句不得不用的套話,在這裏卻成了諷刺。這幾十年,蘇曼莎一家過得並不安康,要不然她也不會這封討說法的信了。不過蔣緯國能夠及時回這封信,已經算得上夠哥們義氣了。

林大綱機組中另一位烈士報務員薩本道,是我的同行戰友,也是個傳奇人物。他的祖父是北洋水師《康濟》號管帶薩鎮冰,算得上是將門之後。他的堂兄薩本棟是廈門大學校長,著名物理學家。還有位堂兄薩師俊是《中山》艦艦長,1938年10月24日,在湖北武昌,六架敵機對《中山》艦進行輪番轟炸,全艦官兵在薩師俊率領下奮力還擊,最後全體壯烈犧牲。

林擎岱機組失事,卻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並沒有犧牲於駝峰航線上,而是在昆明降落時突然失速,墜落在距跑道頭不足500公尺田野中,當即起火燃燒,機上人員全部遇難,時間是1944年11月10日下午14點30分。

飛得好好的,爲什麽會突然失速呢?原來他們駕駛的是一架轟炸機改裝的客機,洛克希德(Lockhead)A29,該死的A29!

看來,這筆賬還得算在宋美齡頭上。

因爲這批飛機是宋美齡經手採購回來的,這種輕型轟炸機性能並不好,買回之後也沒有正式執行過一次戰鬥任務。當時正好歐亞公司停航,便將這批A29改裝成客機交給歐亞,作爲過渡。

由於飛機的整體結構是按照轟炸機的要求設計的,改成客機後重心不穩定,特別是降落時襟翼浮力不夠,容易失速。當時歐亞公司很多老飛行員如容觀對、張興中,都異口同聲地反映這種飛機操縱起來很蹩扭,很吃力。

由於宋美齡的外行和無知,受了美國當局的糊弄,她轉過來又糊弄了歐亞公司。當然,她的本意是想解決歐亞公司的燃眉之急,動機是好的,但是不經任何科學的嚴密論證,就輕率的決定將轟炸機改爲客機,這本身就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爲,是另一種形式的無知。造成如此嚴重後果,宋美齡是難辭其咎的。

最令我痛心的,是這次空難使我失去了生平第一知己,“大哥”盛棣華,他當時是林擎岱機組的報務員。

我在他的墓碑前獻上一束獻花,遺憾的是,墓碑上把他的籍貫誤刻爲“廣東”,真是南轅北轍。也難怪,事隔多年,資訊收集困難。其實,這些墓碑上的舛錯比比皆是,不止這一處。

大哥當然不是廣東人,他是燕趙慷慨悲歌之士,河北霸縣(現在叫霸州市)人。大哥一生爲人正直,樂於助人,古道熱腸,俠肝義膽。如果不是這次意外,以他健壯的體魄,樂觀的性格,他是應該活到今天的,但他只活了27歲就過早地離開了這世界。十七年前,我曾寫了一篇文章紀念他,此文刊載於97年第43期兩航《聯誼通訊》27頁。

大哥死後,留下了年青的大嫂王桂珍和三歲的小女兒盛莉,她們後來的遭遇是否也和林大綱夫人一樣淒涼,那就不得而知了,自從1949年改朝換代之後,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

從這次事故之後,歐亞公司陸續從美國購進C46二十架、C47三架、DC3五架,最後又購進六架當時最先進的機型CV-240(Convair,又名空中行宮),A29這個過渡機型也就宣告退役壽終正寢,想不到大哥竟不幸成爲這短暫過渡中一個無辜的犧牲者。

除了兩航烈士外,這裏長眠著更多的是空軍的烈士們,其中有我最親密的戰友、搭檔、夥伴----我同機組的機長楊辛癸,我在他的墓前獻上鮮花。

和其他刻在14個大碑上的烈士們不一樣的是,楊辛癸有單獨的墓葬和碑銘,和其他許多前輩高志航、陳懷民等烈士葬在一起。碑銘中也有一處小錯誤,把他的籍貫安慶誤爲蕪湖,好在沒有出安徽的範圍,比大哥碑上那個錯誤要小些。

碑上還有一處較大的錯誤,就是把他的犧牲日期誤爲1945年1月21日。

其實,楊辛癸失事的準確日期應該是1944年7月21日。

 第一:失事的直接原因是雷雨中迷航,而在南嶺山區,只有春夏秋三季有雷雨,冬季是不會遇上雷雨的。

 第二:贛州淪陷的時間是45年二月一日(參看張海鵬《中國近代通史》第九卷600頁)。一月下旬贛州局勢已非常混亂,根本不可能正常起降。即使勉強著陸,那這次飛行也應當是最後一班。但事實是楊失事之後這條航線仍繼續飛行多次,直到贛州失陷爲止。

 楊辛癸之死,作爲他的機組成員,我將終生歉疚,我至今仍然堅信,這次事故也許可以避免的。偏偏陰錯陽差,我不在他身邊。就在出事前一日,我被臨時抓差去了重慶。

 這點,衣複恩最清楚,我的同事們也很清楚,我永遠不會忘記王慶祥那句話:“楊隊副死得冤枉,如果有你在,他不會出事的。”我更不會忘記那天衣複恩的眼神中隱含的失望和責備,因爲這次死的不是別人,而是他的掌上明珠,黃金搭檔,他最心愛的“胖娃娃”。所以,從這次事故以後,他才下了一道死命令:堅決執行固定飛行組制度,絕對禁止臨時換人;以後出差一律帶傘。

 其實,在南嶺山區夜航,遇到雷雨是常事。楊辛癸是我的老搭檔,從他當衣複恩的副駕駛起,直到他後來放單飛,我一直跟他在一起,這條航線飛過不下一二十次,其中也曾多次和雷雨打交道。雷雨這玩意兒,驟看起來確是氣勢洶洶,特別是耳機裏那一片鋪天蓋地的鳴沙聲,排山倒海而來,但只要保持鎮定,從容應對,是可以從這一片幹擾中識別出導航訊號的。所以,在雷雨中飛行時,報務員和機長的配合非常關鍵,配合得好就能化險爲夷,稍有慌亂,就會造成意想不到的後果。

 當然,這一切只能發生在那個年代。今天的航空技術,已經可以製造出最緊密的增壓座艙,使飛機能夠爬升到一兩萬公尺的高空,完全可以從雷雨的頂上越過。今天的客機裝有最先進的定位系統,不會再依賴那微弱的導航訊號,“迷航”這個詞,在今天的飛行詞典中已不復存在。

 我把最後一束獻花,獻給王漢勳隊長和所有在抗日戰爭中犧牲的空運隊戰友。

 王漢勳是空運隊第一任隊長,也是一位傳奇人物,他的未婚夫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除奸英雄鄭蘋如。由於行刺大漢奸丁默村失手被汪僞政權殺害,夫婦雙雙成爲烈士,流芳千古。這個傳奇故事曾被編成電影“色戒”,但是編得太離譜,居然讓烈士愛上大漢奸,這是對烈士人格的極大污蔑,荒唐絕頂。

 如果說楊辛癸死得冤枉,王漢勳同樣死得冤枉。王漢勳失事,雖然同樣是遇上雷雨造成迷航,但究其根本原因,同樣是機組換人,恰巧也是換了報務員。王漢勳機組本來的報務員是副通信長徐璉璋,那天不知什麽原因,徐璉璋不在,臨時改派通信長吳之驊,還帶了一個報務員賀霍瑞華。副駕駛是副隊長唐元良。

 這個班子看起來好像是強強聯合,陣容強大,技術過硬,無懈可擊。問題恰巧就出在吳之驊和賀瑞華身上。

 其實,王漢勳並不瞭解吳之驊,吳之驊也不大瞭解賀瑞華。

 吳之驊的確在空軍通信界算得上老前輩,但正因爲資格太老,多年來一直搞行政領導工作(他調到空運隊之前是空軍通信處副處長),實際業務已經荒疏,所以他才要再帶一個報務員上機,必要時可助他一臂之力。可是賀瑞華也是才調來幾天,他原來是紅牌樓電臺的報務員,對於無線電羅盤的運作,兩人同樣生疏,遇到雷雨才會驚慌失措。

 賀瑞華也是我的好友,他是四川涪陵人(現屬重慶市)。出事之前他剛結婚才幾天,他犧牲的噩耗不敢讓他的新婚夫人知道,只騙她說是出差一時回不來,當然是騙不了多久的。

 第十三號碑(M碑)上還有我的兩位戰友。鄭啓濤和趙保德。

 鄭啓濤,湖北秭歸人,大詩人屈原的故鄉人,這是一位少年英俊的小夥子,性格開朗。他沒有犧牲在戰場,而是在一次訓練飛行中,由於機型老舊(大比機),著陸時起落架折斷,他當時坐在報務員座位上,腹部受發報機桌沿擠壓,脾臟破裂,住進空軍醫院。第二天我們到醫院看望他,他當時神志還很清醒,還以爲不久就可以出院。最後仍以大出血不治身亡,出師未捷身先死,成爲空運隊第一個犧牲者。

 趙保德,浙江江山人,是一位技術高超的全能飛行員。他原來是空軍總部的試飛員,王漢勳當了隊長後,就把他調到空運隊來。趙是王漢勳的老戰友,王覺得他當試飛員風險大,到空運隊就安全得多。誰知到了空運隊之後,原單位還是不肯放過他。43年五月,一架蘇式И-15戰鬥機修復後試飛,就到空運隊來借人,王漢勳本想幫他推辭,但他礙於情面,還是去了。

 И-15是1938年蘇聯援助的戰鬥機,這是一種雙翼型飛機,時速240公里,上升及俯衝性能都不如敵人的九六式,靈活性差,作戰時我們只能採取平面動作,而九六式採取立體動作。如果九六式占劣勢時它可以利用速度與俯衝優點迅速逃離,而И-15沒有這些優點,只能奮戰到底。

 這種飛機從38年購進,到43年已經六年,機型老舊,本來早該淘汰,但由於我們飛機太少,所以只好壞了又修修好再用,捨不得報廢。

 這次試飛還算順利,但就在作最後一次俯衝時,沒有拉起來,機頭垂直沖向地面,機毀人亡,粉身碎骨。

 趙保德死得很慘,也很冤,其實那天他本來可以不去的。

 我要吊念的戰友其實不止這些。在這十四塊墓碑上,被遺漏的還真不少,其中一個就是鄭雲。衣複恩在《我的回憶》中曾提到他(見《回憶》96頁),並稱他爲“會煮咖啡的鄭雲”,因爲他煮咖啡的技藝曾得到周至柔的賞識。

 鄭雲是廣東人,他的姑媽鄭毓秀就是後來任臺灣省主席魏道明的夫人。鄭雲體格健壯,性情活潑,愛唱京戲,他於44年7月駕駛一架C47在嘉峪關降落時遭遇沙塵暴,強勁的側風將飛機推離跑道,左翼折斷,螺旋槳擊穿駕駛室,將鄭雲大腿齊根斬斷。由於嘉峪關沒有醫療條件,只好用汽車把他送到酒泉,途中失血過多死去。鄭雲是衣複恩最喜愛的飛行員之一,衣爲此流了淚。衣複恩在回憶錄中說鄭雲是撞山失事,這是他的記憶錯誤。

 還有一個林英浩,福州人,一表人才,在空運隊號稱第一美男。1944年3月,他駕駛一架C47從昆明飛成都,在太平寺機場降落時天氣惡劣,雲層太低,穿雲下降時碰在機場東面的龍泉山上,機毀人亡,遇難時才23歲,是空運隊最年輕的機長。

 最後要提到的,就是我的好友陳福。

 陳福,江蘇武進(常州)人,他是我最親密的戰友,也是我的室友,在成都時我們兩人同住一室將近四年。由於我們有很多共同愛好,我們都愛好文學、美術、音樂。他還有一位同鄉好友李虹青(四大隊的報務員),會拉小提琴。我們三人經常在一起玩,暢談終日,流連忘返。44年夏,在一次飛贛州夜航中遭遇雷雨迷航,幸好飛機已配備降落傘,機組人員跳傘獲救,我當時很替他慶倖。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是這話對陳福卻沒有應驗,四年之後,他在臺灣花蓮機場一次穿雲下降時不幸撞山遇難。

 陳福死在日本投降之後,可能是他的名字未被列入航空烈士碑的原因。但由於他絕大部分飛行時間還是在抗戰年代,這種以45年劃分,是否公平?

 今天,七十年過去了,追憶往事,歷歷如在眼前,面對豐碑,不能自已,這就算是爲烈士們一次遲到的追念吧!

 青山不老,浩氣長存。安息吧,戰友們。

 2014-7-15完稿於武漢

 

http://mjlsh.usc.cuhk.edu.hk/Book.aspx?cid=4&tid=2947

 

 

轉貼: 我所知道的蔣介石專機機長衣復恩

https://gkjlai.pixnet.net/blog/post/439993807-%E8%BD%89%E8%B2%BC%3A-%E6%88%91%E6%89%80%E7%9F%A5%E9%81%93%E7%9A%84%E8%94%A3%E4%BB%8B%E7%9F%B3%E5%B0%88%E6%A9%9F%E6%A9%9F%E9%95%B7%E8%A1%A3%E5%BE%A9%E6%81%A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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