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1 17:41
想像一種情景:一 片和詳寧靜的草地上好一些牛隻,有的站在那裡咀嚼著反芻回來的食物,有的走來走去低頭吃著地上的青草。你也許會想到諾曼.洛克威爾(Norman Rockwell)筆下昔日鄉村的情景:細心照料的穀倉、美麗的柵欄、飽食而滿足的牛隻,偶爾有牛蠅飛來,牛隻揚起尾巴驅趕的聲音打破了這一片寧靜。
再想像另一種情景:很多很多的牛一排一排排在牛欄裡面,低頭吃著飼料槽裡的玉米。牧場幾哩外就聞得到濃濃的牛糞味。酪農把牛關在巨大的飼養場裡,牛群在場裡四處亂繞,隨時都在吃東西,地面上隨地都是牛糞。
美國所製造的抗生素大部分都不是去了人身上,而是去了這些大畜牧場那裡──除了養牛的牧場,還有養豬場、養雞場、火雞場。這些畜牧場都用現代的、整體的、 工業的生產方式運作,把幾百萬頭家畜──如果是養雞場,則是幾十億隻家禽──養肥來準備屠宰。在這裡,農業科學的操作把肉類生產推向最高境界,其重點在於 餵食效益(feed efficiency)──將餵食給家畜家禽的熱量,轉換到肉類裡面──最大化。在這個把農莊動物養胖養肥的過程中,給牠們餵食抗生素扮演了主要的角色。 不過這也造成了家畜體內微生物的抗藥性,並且使我們的食物和飲水有了抗生素殘餘。這一種情況可以作為一種類比,讓我們看到自己可能會對我們的孩子做出什麼 事情。
我們現在已經知道,當一種藥物把我們體內的易感微生物殺死,但是卻赦免了一些已經藉由基因變異取得抗藥性的微生物,這些微生物的抗藥性就會開始壯大發展。抗藥菌種開始繁殖,使抗生素療效隨之降低。家畜禽農莊一樣有這種事情,但在這裡我想比較詳細的敘述一下。
千 百萬年來,細菌、真菌、藻類彼此之間始終爭戰不停,要在一場無休無止的化學戰中爭到上風。它們在這樣的生存戰爭中,發展出天然抗生素來保衛自己,同時又發 展出新的基因,來反制自身抗生素及敵方的抗生素。所以微生物身上出現了兩種複雜基因,一種是製造抗生素的基因,一種是抗抗生素的基因。
二○ 一一年,科學家從加拿大育空省的永凍土(permafrost)挖出了三萬年之久的細菌。分析之後發現這些細菌能夠抵抗抗生素,包括麵包黴菌自然生成的抗 生素和核心結構一樣的半合成抗生素。這項發現提供了直接證據,證明抗抗生素古老基因的存在面很廣,而且比人類使用抗生素治病早了很多。這種古老的武器競 賽,一個含意就是細菌的抗藥性並不是我們人類搞出來的。但是說這不是我們的錯,其實只對了一部分;因為細菌抗藥性雖然古已有之,但是卻在我們手裡惡化。我 們連在自己的空間裡複製了多少量級(orders of magnitude) 的抗藥性都不知道,但這個量級肯定相當的大。即使是海洋生物,雖然是離岸生活,卻還是活在我們排放的廢料之中,證據顯示其抗藥性是從人類的活動傳過去的。 那是我們隨處所至留下的「指紋」。
抗藥性這麼古老,另外一個含意就是這個問題沒有那麼容易解決。我們永遠無法解除抗藥性,因為達爾文的理論是正確的。細菌群遭遇壓力的時候,以我們現在討論的這件事而言,就是微生物遭遇抗生素壓力時,總是有很強的趨勢會選擇抗藥性。推論起來,我們永遠都不可能發明一種治百病的超級抗生素。微生物太多樣了,大自然永遠有辦法找到新的「彈藥」。
我們的鄉村穀倉園地已經被飼養場、養雞場等取代,那裡面畜養了數以萬計的家禽和家畜。一座穀倉改成養豬場可以容納兩千多頭豬,一座養雞場可以容納兩萬多隻雞。農夫用那麼小而且髒亂的空間來養家禽家畜,為細菌的滋生與散布提供了極佳的條件。
但 是農夫給家畜家禽吃抗生素,並不是為了讓這樣被圈養的家畜家禽少生病。事實上,農夫給牠們吃的抗生素往往劑量不足;也就是說,農夫給牠們吃抗生素並不是為 了治療傳染病。大部分工廠式農場給家畜家禽吃的飼料和飲水裡面摻的抗生素往往劑量很低,目的在於提高餵食效益。這種低劑量抗生素的效果是「促進生長」 (growth promotion)。
這 種做法可以回溯到一九四○年代中。當時製藥廠發現,給動物吃抗生素比吃一般的飼料,肌肉長得比較快,體重也增加較多。我查閱昔日的文獻,發現一九六三年的 一項研究很有意思。腸道微生物和抗生素彼此如何互相影響和作用,在那時已有描述,真的很令人驚奇(至少對我而言是這樣)。那些科學家當時自問說,他們觀察 到的促進生長效果,是由抗生素本身(作用在組織)所致,抑或是抗生素對微生物系(當時他們稱之為「正常菌群」)的影響所致?所以他們就養了兩組雞隻,一組 養在一般環境,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常態環境中;另一組則養在無菌環境中。後面這一組雞隻已先養到其身體內外都沒有微生物存活。這兩組雞隻每一組都有一半吃的 飼料摻有抗生素,另一半擔任對照組吃的則沒有。
一如所料,養在常態環境中有吃低劑量抗生素的雞,長得比沒吃的對照組雞隻來的大隻。但是養在 無菌環境中的這一組卻讓人覺得很意外:有吃抗生素的那一半,並沒有長得比沒吃的大。所以這就表示,若要觸發促進生長效果,雞隻身上要有微生物才行;單單有 抗生素是沒有用的。這是五十幾年前的發現,但是當時大家都不以為意,最後甚至完全把它給遺忘了。
但結果是,農民很快就發覺他們可以用比較低 的成本,使他們養的家畜家禽增加百分之五、十,甚至十五的體重。接下來的推論就是,他們會因此從每一單位飼料獲得較多的家畜禽體重。這個,他們稱之為「高 餵食效益」(improved feed efficiency)。除了農民之外,製藥公司也發現,他們以公噸計量賣抗生素給農民,可以賺取巨大的利潤,以公克計量賣給醫生的利潤根本不能比。
據 估計,今天在美國售出的抗生素,有百分之七十至八十都用在一個目的上,那就是把農場動物──數以百萬計的牛、雞、火雞、豬、綿羊、鵝、鴨、山羊養肥。二○ 一一年,飼養場廠商為他們的家畜家禽,購買了將近三千萬磅的抗生素,是史上見諸紀錄最大的一筆。由於真正的購買量始終是個嚴守的秘密,所以我們不知道正確 數量是多少。農業生產商和製藥廠都維護自己的做法。根據食品藥物管理局(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前局長大衛.凱斯勒(David Kessler)所說,截至二○○八年為止,國會從未要求藥廠向管理局說明出售於農業用途之抗生素的數量。藥廠也從未提供資料說明他們如何管理藥物,藥物 又用在哪些動物身上,以及原因為何。有人想要抑制在動物飼料中摻入抗生素的做法,但是產業說客阻擋了大部分這樣的企圖。由於兩方始終僵持不下,於是就很少 有人去研究「促進生長」做法的利與弊。除了少數幾個產業界科學家之外,很少有人注意這個問題。
然 而,同時卻有生態學家和醫生開始感嘆「促進生長」這種做法。他們說,農夫給動物吃的藥,竟然和人從醫生那裡拿回來吃的藥一樣。二○一三年,消費者聯盟 (Consumers Union)檢驗豬隻屠體,發現十四個從豬肉中擷取的金黃葡萄球菌樣本裡面,有十三個至少對一種抗生素有抗藥性。另外八個沙門氏菌樣本中有六個,一百三十 二個耶爾森氏菌樣本有一百二十一個亦同。有一個樣本發現有MRSA。我們前面也討論過,MRSA這種金黃葡萄球菌是很可怕的抗藥菌,有時候還會致命。我們 為何要這樣揮霍寶貴的抗生素,包括那些可能是唯一救命藥物的抗生素,只為了讓每一磅豬肉便宜個幾塊錢?
●本文摘自八旗文化出版《不該被殺掉的微生物:濫用抗生素如何加速現代瘟疫的蔓延》
作者簡介:馬丁・布雷瑟醫學博士(Martin J. Blaser, MD)
研 究細菌在人類疾病中扮演的角色凡三十餘年。他是紐約大學「人體微生物計畫」(Human Microbiome Program)主任,曾任紐大醫學主席、美國傳染病學會(Infectious Diseases Society of America)主席;也一直是國家健康研究院的顧問。他是Bellevue Literary Review的共同創辦人;《紐約客》、《自然》、《紐約時報》、《經濟學人》、《華盛頓郵報》、《華爾街日報》等刊物經常論及他的研究工作。他在The Today Show, Good Morning America, NPR, the BBC, The O‘Reilly Factor, CNN等媒體接受過一百多次訪問;目前住在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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